大学英语精读第二册答案 从大学讲台到快递站点
来源:解放日报
某些细节表明,江贤俊的前大学老师身份和现在的快递站点老板身份发生了一种奇异的融合。
比如,他店里那个运转了10年的立式空调下方有两行手写的字,第一排是“NO SMOKING”,第二排才是“禁止吸烟”。这出自他的英语思维惯性。
再比如,他从大学辞职1年后依旧热衷于出考卷,只不过考生不再是大学生,而是3名快递员。试卷上第一行写着“菜鸟驿站员工技能竞赛暨考评试卷(总分100分,开卷)”。
一位杭州师范大学继续教育学院的英语教师辞职去当菜鸟驿站站长——当江贤俊的转行故事最近迅速发酵后,许多人揣度他是不是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也有人猜测他是不是像前阵子热议的“北大毕业生送外卖”,纯粹是为了排解焦虑。江贤俊不置可否。他对记者轻描淡写了一句:“我不过就是换了个职业,没那么多内幕。”
记者在四面都是快递包裹的站点小屋里,体验了4天江贤俊的快递收发生活。其间不时有各路媒体电话采访,采访时间从15分钟到半小时不等。江贤俊挂掉电话后,长吁一声:“现在的人都讲究快,我却把自己留在这个小破屋里,一个接一个收快递,你说值得吗?”
值不值得,江贤俊的答案其实是唯一且干脆的。
1间小店
“就是舍不得这家小店。”45岁的江贤俊坐在“包裹咨询台”处,腰杆笔挺。
这家小店,在杭州一个老旧的居民区。“走过包子铺和药店,转弯走过垃圾桶和车库的蓝色牌子,就是快递点了。”一位老大爷热心为记者指路。
记者第一次到快递站点时,正是晚饭时分,小葱煎鱼、西红柿蛋汤和缙云烧饼的味道糅杂在这间30平方米的小店里,门口是一群老大爷正喧闹地打牌。不时有人钻进小店,流利报出一串数字,江贤俊俯身迅速寻找,双手递给来人。
忽然,手机铃声响起,高分贝的《千年等一回》铿锵激越。原以为,这首《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曲是江贤俊最喜欢的歌,一问才知这是他试验多种铃声后发现“最响亮”的一首——无疑是在这间嘈杂站点的最佳选择。
屋里8个货架几乎全被纸箱占领,留下半个架子,散落着酱醋、烟酒。有人进屋想买矿泉水,江贤俊回答:暂时不卖。他对来人指着身旁的饮水机说:“不是自己接水就可以了吗?不花钱。”
如此混搭,和站点的前身有关:这是江贤俊在2005年租下的店铺,原本经营日用百货和副食品,初衷是让从老家来杭州居住的父母有点寄托。江贤俊尚未从大学辞职时,一到周六没事就顶替父母守店。
自2010年起,网购逐渐普及,陆续有快递员商量着把暂时没人收的快递寄存于此。每增加一位快递员的寄存,货架就会少大半格。等到货架被快递占满一半时,已是2015年。那年,菜鸟驿站的工作人员看上江贤俊小店的地理位置,想改造成站点,妻子江女士当场替丈夫拍板。
江贤俊年逾七十的父母,要面对庞大的入库快递,还要在系统里完成登记清点,而且高密度的弯腰俯身也吃不消。2017年,江贤俊和身为高级药剂师的妻子,必须在关店和辞职经营小店之间选择其一。江贤俊琢磨了一个期末的考试周,决定离校。
如今,每天早上8点左右,第一位快递员就拎着一袋快递进店。江贤俊清点数目后向快递员收取寄存费,一般每件0.5-1元不等。
在进门右侧的货架前,有一块搭得略高的平台,这是在杭州多发雨季里为包裹防潮的。而到了夏天,这里也是快递员们的“午睡床”。“他们夏天中午的2个小时,就在我这儿空调下睡,睡完了给1元钱买瓶水继续上路。”江贤俊解释:这些快递员也算是站点的衣食父母。
今年48岁的快递员李勇,穿着外卖配送的骑手服,拿着一大包快递走进小屋。非送餐高峰时,他就去送快递,这几年收入可观,在杭州贷款买了一套小房子。稍作歇息时,李勇总喜欢坐在江贤俊对面椅子上拉家常,说说烦心事。
“你说你都是大学老师了,为啥还跑来收快递?你的书不是白读了?”李勇听说了这几天的新闻,很不解。江贤俊没回答。
记者在站点的4天里,江贤俊都穿着一件深色的牛仔棉服,脚上是居家的黑色棉鞋,这是他辞职后的最寻常装扮。
不过,也有例外的日子——江贤俊会在每年春节前后,快递数量最少时,穿上在学校里常穿的呢子大衣。用他的话说,“如果最空闲的时候不穿,就再也没机会穿了”。
3名员工
大年初八一早,第一天上班的快递员老杨就收到一笔江贤俊发来的“考核奖励”:318元,他得的是第一名。
考生一共3人:老居、老杨、小周,都是这家站点的员工。
江贤俊把奖励起点定在60分。老杨的试卷上,江贤俊用红笔写着大大的“66”。小周和老居分别获得218元和118元的奖励。
员工们私下开玩笑,觉得这位先教中学、再教大学、教龄长达25年的教书匠“把学校里那套带了出来”。其实,江贤俊就是想让员工熟悉业务。在这位曾经的大学老师看来,考核无疑是提高记忆效率的捷径。
但3个人并没有坐下来一道考试的时间。每个人分管片区不同,到店和出发时间也不统一。老居和小周主要在办公楼收件,一到上班族下班时他们就能赶回店里;而老杨收揽的主要是居民楼快递,要到居民们下班回家后才开始作业高峰。
江贤俊把试卷发到3位员工的手机里,给了1周的开卷作答时间,等他们上交后再单独讲解。
老居只有小学文化,在填空题里写了花样百出的错别字,比如将“实名制”写成“十名际”。江贤俊在一旁写下正确写法,依旧判了老居得分,因为他只需要判断员工是否明白操作规矩。
2017年2月,江贤俊在站点的玻璃门上贴了一张招聘启事:招聘店员3名,薪资日结,要求吃苦耐劳。
应聘者中有几位专业快递员,但当时工作机制是抢单制,收入不佳,经验丰富的快递员干了十天半个月就走了。留下的3位,其中两位从未送过快递。今年57岁的老居,曾在市场上当个体户,生意不景气才转投于此,时常和江贤俊顶嘴。最年轻的小周,除了送快递,还有一份卖早点的工作。
“他们来的时候都不会用支付宝、微信,是我一个个教出来的。”在江贤俊的认知里,即使能找到更好的员工,也总有瑕疵,最重要的还是“矫正不良习惯”。
江贤俊的桌面上摆着3个手机,分别连通3位员工的送货进程。每每看见不规范操作,他立即拨通员工电话,劈头就是一顿训。
唯一一位由江贤俊“挖来”的员工是45岁的老杨,以前在另一个快递点做了好几年,寡言却踏实。“我给你看一沓老杨收快递拿回的单据,你就明白了。”江贤俊掏出一摞整整齐齐的快递单回执,“我提醒过他,电脑系统里其实都有记录,但他还是辛苦撕下。”
2月27日杭州中雨,老杨一早就骑电瓶车来站点拿行头。所谓行头,是十几个尼龙袋,大袋套小袋,还有几根结实的绑绳。老杨把雨披细细折叠起来,说是要给货物防水。没等出发,他接到一位新客户的电话,所寄包裹有20公斤重。老杨把打包和下单规则反复和客户絮叨了好几遍,直到江贤俊催促,他才出发。
在站点里,习惯称呼江贤俊“老板”的只有老杨。但显然,江贤俊并不在意。他举例说起员工和他的关系——如果谁在外收件遇到超大包裹,随时可以向他求助,他会骑着特地买的小三轮来拉货,这算是义务劳动,员工仍可获得整单的运费报酬。
在江贤俊的站点,员工工资和他的利润几乎持平。每晚关店前1小时,江贤俊必做功课就是计算3位员工当天收入。他的算法比较特殊,也更人性化:有时包裹很重,有时一件快递上门取了多次,这些人工成本都被计算在内。
“就想和他们一起做点事,没想过做什么真的老板。”这是江贤俊的解释。
37幢楼
一日午后,附近做废品回收生意的大哥兴冲冲跑来问江贤俊,能不能把他拉进居民群。江贤俊说,得先问一问大家的意见。
这让记者好奇江贤俊莫非在社区内有职务,他一听就大笑,说,只要这个社区居民建群,就有人把他拉进去。
江贤俊是在2001年搬入这个大型住宅小区的。那时,修建于1988年的小区,在这座城市早已不算是体面居所,绿化不多,环境也不静谧。但江贤俊喜欢这里的“人气儿”:小食店、修表摊、药店、蔬菜批发门店、面包房,林立在小区内。
小区共有89幢单元楼,一条从中间剖开的路把它分成两片区域。曾有快递员想把整个小区的快递都放在这个驿站,但江贤俊发现,马路另一边38幢到89幢的居民来此取件的步行时间太长,有人反映“体验不好”,他便自定“服务半径”,即1幢到37幢的居民。
站点外侧墙角,有几把折叠椅。午饭后,这个角落渐渐聚集六七位退休老人,在树下打牌。有时其中一位有事抽身,其他人就会大声喊江贤俊来顶一会儿。
这桌牌友的身边,还有社区工作人员半年前放置的旧衣回收站。“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立在那儿,可能是因为我这儿往来的人多。”江贤俊谈起这事,有些乐呵。
对江贤俊而言,站点里每天来往的,少有陌生面孔。
一位小伙子走进店里,径直放了一个包裹在江贤俊电脑旁的地上,推了一把江贤俊,说:“东西在你这儿寄存一晚上,太重了。”江贤俊佯装责怪,小伙子就从手中另一个箱子里掏出两罐牛奶,嬉皮笑脸地往桌上放,“给你喝!”
有时,这家驿站还是37幢居民楼生活信息的中转站。
“老板,你知道水龙头坏了去哪里修吗?”一位穿着睡衣的中年女人小跑进店。江贤俊利落起身,说:“维修电话是有的,我先去帮你看看吧,等维修的人来还得好半天工夫。”说着两人就往楼上走去。
江贤俊这几年帮居民们摘录了不少服务电话,物业的、维修电器的、搬家的、做钟点工的……
若是谁家发生走失事件,第一反应通常是来江贤俊的站点。谁家孩子走丢了,先跑到江贤俊这儿,问问是否知道下落。更多找上门的,是为了宠物。江贤俊渐渐琢磨出门道:如果小猫小狗跑进来玩几分钟,吃点东西就走,那是知道怎么回家的;如果它们在店里一呆就是半天,那多半是找不到家的宠物,最好要把它们留在原地等待主人寻来。江贤俊帮不少宠物找回了主人,有些主人一见自家宠物当场就落泪。
甚至,37幢楼里偶尔出现的意外事故,江贤俊也要“救火”。有天快要关店时,他在店门外发现一位醉酒居民,那人本想靠着电线杆,没站稳,栽倒在路上,脸上磕破了一直淌血,江贤俊赶紧拨打120。
当记者问江贤俊,家在小区哪个方位时,他指了指小店正前方那幢楼的顶楼,说“旅馆在那儿”,又转向身后小店,打趣说:“这里才是家。”
1份职业
江贤俊的微信头像依旧停留在大学英语精读教材的绿色封皮,他说:“换工作了,只是照片懒得改了。”
这家经营3年多的快递站点,如今共经手43万个包裹。就在被江贤俊称为“非常冷清”的周一上午,系统显示到件量126件,出库量20件,抢单量102件。
江贤俊不时抄起一支黑色马克笔,往刚收的包裹上写下单号末尾4个数字,握笔姿势如同拿着粉笔在写板书。
实际上,在他辞职时,不少领导和同事都劝他不如先办停薪留职,但江贤俊很坚决:“出来就不再回去。”
他和记者谈论起不久前广为传播的“北大毕业生送外卖”一文,他认为自己是把送快递当成一份可以走到终点的职业,而那位北大毕业生,或许只把送外卖当成中途驿站。
对于教了25年的英语,江贤俊无法割舍。妻子这几个月常常见他睡前读一会儿英语原版小说,而和记者交谈间,他也间或蹦出几个有些生僻的英语单词。
“其实做的还是一码事——我在学校‘销售’英语知识,在快递站‘销售’服务,都是在做销售。”江贤俊认为眼下的“销售”更为成功。
他记忆深刻,在课堂上,学生们倦怠、麻木的表情,让他感觉自己是不被需要的。而在这家站点,人们的热切,让他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一位大爷拖着小推车来拿快递,见到江贤俊时,摇着头倾诉:“又是孙女送来一箱子蛋糕,实在吃不光。”一扭头,大爷在驿站门口拨通孙女电话,咧嘴笑着说:“蛋糕已经收到,下次不要再买了。”
一对做微商的夫妻搬来几箱女性护理产品,打算寄回东北老家,那位丈夫还大方地掏出几盒要送给江贤俊的妻子。
一家快递公司的员工送来了十多个巨大的包裹,看外型有几包是床单、被罩。江贤俊猜测,可能是有人要搬入小区。打电话一问,果然是一位新来杭州工作的女孩,提前几天把日用品寄来新租的小区。江贤俊提醒她取快递,女孩很不好意思地约定第二天夜晚来取,这意味着一地的包裹都要无偿在站点过夜。“那就等她来吧。”江贤俊笑了笑。
“我以前做老师,无人理睬;现在做了快递,反倒门庭若市。”江贤俊感慨道:教书育人,在他25年教龄的前半段是一份事业,后来慢慢转变成一份职业,“再也看不到刚走上讲坛时学生那种如饥似渴的眼神……”
江贤俊从不怀疑快递物流行业是一个朝阳产业。今年两会前,全国人大代表、上海邮政系统的“快递小哥”柴闪闪就向记者展示了邮政新型可循环使用快递包装箱,建议大力促进快递包装绿色化,推进智能包裹柜、智能信报箱成为基础便民服务设施。
江贤俊反问记者:“做大学老师就一定比送快递高级吗?这个社会缺的是专才,能把一件事情做好的都很厉害。”
他在微信朋友圈里写下一句:“失去的同时也获得了失去的意义。”(注:老居为化名)(记者 杨书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