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礼仪:苏州人如何过腊月
农历十二月令,每月都有独特的光景与意蕴。关于腊月,欧阳修说“腊月年光如激浪”(《渔家傲·腊月年光如激浪》),腊月正事杂事纷繁,犹如激浪翻腾,此话点出了腊月忙碌的本质;但年迈的陆游却能够忙里偷闲,看“儿书春日牓,女翦上元灯”(《十二月一日》);和苏轼一样同有吃货基因的苏辙曾游览苏州,也对苏州腊月有过咏叹:“吴中腊月百事便,蟹煮黄金鲈会雪”(《次韵子瞻将之吴兴赠孙莘老》)。但在苏州地区如何度过腊月这个问题上,最有发言权应该还是苏州百姓。
侍鬼奉神,禳灾祈福
腊月百事忙,对于古人而言,其中一大半的事情应该都用在了祭祀祖先鬼神上面,这些事看似乃是鬼神之事,其实还是人事,安鬼安神的背后依然还是安民。古代腊月盛行的傩戏即是最为明显的例子之一,傩戏原本是古时一种驱邪仪式,后传至民间就具有了娱乐功能,远至汉代就已有了傩戏,《后汉书》就有载:“季冬大傩,选中黄门子弟,年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百二十人为侲子,又二人为傩公、傩母,皆赤帻皂衣,黄金四目,蒙熊虎皮,执戈扬盾,以逐恶鬼于禁中”。
南宋 佚名 《大傩图》 故宫博物院藏
苏州地区类似傩戏的活动丰富多彩,且既有传统色彩亦有地方特色,苏州邑志载:“十二月朔,观傩于市,二十四日止。乡村则舆猛将神,巡行闾里,鸣钲击鼓,仪从喧阗,殆亦古者驱疫之意。”这里并未言明苏州城内的傩戏究竟如何,但袁景澜有首诗《驱傩》说:“满村钲鼓哗,驱疫沿《周礼》。黄金辉四目,戈盾扬闾里。”诗中所描述的苏州傩戏倒与《后汉书》中的记载相去不远,想必苏州傩戏继承传统更多一些,但邑志中称乡村地区还会抬出猛将神巡视各村,就是当地的特色了。
明 吴彬 《岁华纪丽图册》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画中所描绘的即是傩戏
苏州地区具有傩戏性质还有名为“跳灶王”的活动,灶王爷是古代神仙和百姓距离较近的一位,民间也向有灶王爷的传说。《吴郡岁华纪丽》中记载说腊月朔日时,市井乞丐就会结队扮称灶公灶婆,拿着竹板,边唱边跳,并向沿街的街铺索要钱米,也有的乞丐穿着破烂衣服扮作钟馗状,但依然会向店铺索要钱米,袁景澜认为这是古代傩戏、索宝和除疫的遗意。《梦粱录》中则记载说:“入腊街市,即有乞者,装神、鬼、判官、钟馗、小妹等形,敲锣击鼓,沿门乞钱,名打夜胡”,想必并不只有苏州一地有这种习俗。但以袁景澜为代表的文人却对“跳灶王”这种活动颇有微词,多认为这种活动还是乞丐变相的在索要钱财,袁景澜就说过:“术工媚灶将人媚,毕竟钱从囊低来”,还说:“时世求财多变相,乞儿翻作钟馗样。只夸囊儿得钱赢,那恤旁儿笑骂状。”吕曼云《江乡节物词》也对“跳灶王”活动讽刺道:“粉墨当场供笑骂,只夸囊底得钱多”。
清 张仲学《岁朝钟馗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
“跳灶王”这种活动的主体既是乞丐,又向店铺索要钱米,难免会受到他人的鄙夷,在这个过程中应该也少不了乞丐勒索店铺之事,店铺交钱米与其说是驱邪倒不如说是花钱免灾的可能性大些。傩戏和跳灶王等活动一般于腊月二十四日即会结束,因为腊月二十四乃是小年夜,苏州民间于民间有着“送灶”的习俗。《吴郡岁华纪丽》所记载的“送灶”习俗颇为繁琐。当夜,百姓要事先准备好膠牙锡、糖元宝和米粉裹豆沙馅为贡品,祭祀时要焚烧僧尼所赠送的灶经,禳灾祈福。送灶时,要拿出事先编织好的竹舆,竹舆亦有讲究,一般是用朱漆竹灯充当,民间认为灯盏之盏字不佳,遂将竹舆称之为燃釜,后又改名为吉谶、善福,还有传说言善福之底凹者为雌,凸者为雄,居人必择雄者。将灶马置于善福中,再置一火盆,用以焚烧冬青、松柏和稻草等物并送至门外,将这些灰烬活以青豆撒至屋顶,为神秣马,送灶上天。此时还需家中老少纷纷下拜,口中念道:“辛甘臭辣,灶君莫言”,最后再用酒糟涂抹灶门,称之为“醉司命”。
清 周鲲《绘高宗御题范成大祭灶词轴》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中所绘即是百姓祭灶之事
二十四日夜送完灶神后,灶神还没有彻底丧失作用。苏州地区还流行着一种名为“镜听”的奇特习俗,所谓“镜听”即是待除夕夜夜深人静时“祷于灶神,以杓投釜中,随杓柄所向,执镜而往,听路人无意之言,以卜来岁休咎”,“镜听”并非只有吴地盛行,《贾子说林》《挥尘录》乃至奇书《鬼谷子》中都有镜听之俗的记载,但方法意图都大同小异,钱沃臣有《镜听》诗一首,很是有趣:“连宵爆竹震门庭,炒豆熬粰晓未停。相成好言非媚灶,隔墙镜卜有人听。”或许这也是过年得说好话的原因之一吧,袁景澜也在诗中戏虐的说道:“此夕街头扶醉汉,隔墙有耳勿轻言”。
明 袁尚统《岁朝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
当然,对于古人而言,鬼神是无处不在的,吴人腊月所要祭拜的也不仅仅只有灶王爷,正所谓是“岁终择吉,供神轴书画佛纸,具牲醴糕果,以祀百神。门阑井厕,豚栅鸡栖皆有祭”,《白泽图》中就有记载说:“井之精名观,状如美女,好吹箫”,吴人则呼为井泉童子,而吴人为了防止受到成精之井的骚扰,在除夕夜时就会置一筛子于井上,筛子上放些糕果茶酒,称之为“封井”,到了正月三五日后,再焚纸祷告,封井后第一次打水时,还要用手指蘸水擦拭眼睛,令目不昏。除了祭祀井精之外,门神、床神也在吴人的祭祀行列内,床神之祭颇为有趣,吴俗除夕夜准备瓜果茶酒于寝室以祭床神,希冀终岁安寝。床神一般分为床公和床母,祭祀时要以酒祭床母,以茶祭床公,俗称之为“男茶女酒”。
苏州农家岁时还多有一道工序,即是“照田蚕”,《吴郡岁华纪丽》中有着详细记载:“吴俗岁晚,乡村田家,就田中插长竿,以秃帚、麻秸、竹条缚诸竿首,燃为高炬。夹以爆竹,流星乱滚,和以钲鼓,喧闻四野,以照烛田塍,灿然遍垅。”这样的活动于晚上进行,火光四溅,颇为著名,居于乡下的范成大对这种活动影响也极为深刻,他用“近似云开森列星,远如风起飘流萤”来形容此番场景,可谓至美至极。农人“照田蚕”主要是为了占卜来年的收成如何,范成大说是“农家今夜火最明,的知新岁田蚕好”,意思即是说如果“照田蚕”迸发出来的火光明亮,来年定是丰稔之年,这种活动又称烧田财,北方称之为照门庭。
清 陈士俊《绘高宗御书范成大照田蚕》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中所绘即是照田蚕之事
礼尚往来,人情温热
鬼神事外,最重要的还是人事,腊月诸多习俗礼仪,最终所关注的还是人情和睦。岁晚朔风呼啸,农家百姓田中无事,邻里之间便会相聚一堂,围炉取暖,烹羊宰鸡,酌酒践腊,当酒酣脑热之际,击节高歌,亦是乡野间之快事。袁景澜就比较欣赏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曾赋诗记录这一场景:
空林翳晚烟,茅屋埋深雪。
酒朋喜乍来,地炉火正设。
践腊唤村醪,小酌坐成列。
手足尽和柔,谈笑忘寒冽。
檐牙冻雀喧,湖上行人绝。
就此斗室温,胜附侯门热。
农家百姓相聚一堂,既是为了欢乐也是为了沟通邻里之间的感情,那么上门礼物自然也就少不了。苏州地区腊月本就流行着赠送物品的习俗,若是农家百姓上门可携带的礼物就比较丰富多彩了,首选自然是在年市内买回的鱼肉果品等物,也可以赠送自己家新鲜屠宰的过年猪肉,这在当地称之为馈岁盘或者送岁盘。此外,若是想讨个好彩头,也可以赠送时宪书或者冬青柏子等物。时宪书即是历书,按惯例苏州的时宪书由当地的理问厅署刊刻,民间有时也会效仿印刷,然后拿至市场中售卖,此时好事的地保等人就会争相购买,然后分发城乡各户百姓,百姓则馈之钱米,百姓邻里之间想必也会互相赠送历书等。
清 丁观鹏《绘高宗御题范成大爆竹行轴》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馆藏
冬青柏子等物的主要用处是插屋送灶,禳灾祈福,乡人腊月时折松柏之枝,再副以冬青、石楠,札成小把,俗称为冬青松柏,又称之为送灶柴。乡人往往将冬青松柏送给富人巨室,而富人也会馈之钱米,也有将冬青松柏拿至市场上售卖的,邻里之间也会相互赠送。不同的地区冬青松柏的样式也有不同,稍微富裕一点的家庭还可以饰以橘子、荔枝诸果,也可以加千日红和金镫花等物。
松柏等物除了插屋送灶以外,还可以用来焚烧。苏州向有“烧松盆”的习俗,即腊月时分,各家各于自家门口架火盆,盆中燃烧松柏等物,火势越大越好,闾里小巷内烟雾缭绕,温度也会因此升高,因此这种活动又被称之为“相煖热”。
清 张镐《绘高宗御题范成大烧火盆行轴》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辞旧迎新,吉祥相随
腊月除夕,乃是辞旧迎新之时,无论是富人巨室还是平民百姓,都希望来年好运相伴,吉祥随身,因此当月便有不少讲究的习俗。从我们较为熟悉的春联说起,腊月除夕贴春联是家喻户晓的习俗,但苏州古时候还盛行着贴“欢乐图”的民俗,所谓“欢乐图”即是“以五纸为一宗,剪楮堆绢,为人物故事,皆取谶于欢乐,以迎祥祉”,也有“图上贴福乐寿喜四字,为吉谶,旁粘小春联,谓之欢乐对”。在“欢乐图”的衬托下,喜庆的氛围浓厚万分,年味十足。若是想家中的福气更足,还可取早就备好的冬青、松柏等物插于檐端,取“节节高”之意;再把黄楮切成断断续续状,挂在家中,取“富贵弗断头”之意。
除夕当天,苏州百姓会在自家门口门户前撒一把木炭,名为把门炭又称撑门炭,此举的寓意《吴郡岁华纪丽》和《清嘉录》两书皆未直接说明,笔者大胆猜测,木炭乃是取暖之物,撒之门外或许有“雪中送炭”之意思,应该是百姓希冀来年能够家中暖和如春,不愁炭火之意,袁景澜的“风雪难逢送炭人,撑门聊博暖生春。思量牖户绸缪计,先办晨炊自积薪。”可为佐证。杭州习俗是以砍下的甘蔗置于门两侧,取“渐入佳境”之意。
除夕当天的饭菜也有大学问,当天淘米时,要用竹箩盛米,置红橘、乌菱、茡荠诸果及糕元宝于米上,再用松柏插于米间,放于室内,待新年来临后蒸熟食之,取有余粮之意,名为万年粮。类似寓意的举动还有存储旧年之饭,留待新年食之,名为年饭。当然,不愿意吃的百姓也可以施舍给街头百姓,取辞旧迎新之意。吃年夜饭时,饭桌上会摆着一道名为“安乐菜”的佳肴,这道菜的食材并不昂贵,取风干茄蒂和红萝卜丝,再杂以果蔬烹作羹,下著必先食此菜。此菜味淡却十分可口,能食此菜者,未有不称安乐者,故称“安乐菜”。
清 董邦达 《绘御笔范成大分岁词轴》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饭后,儿童争先燃爆竹点烟花,大人们也不能闲着,闭门守岁时家家户户会争先用石灰在地上画圆圈,圈中又大写吉祥话语,此外还需画出米囤元宝,以祈来年丰收,画出弓矢戈矛,以求禳灾辟邪,这是因为鬼喜黑畏白,不少人家还会在门口用百米画出城池弓矢状,这些行为统称为“书米囤”。许清浮有诗《书米囤》将此番场景惟妙惟肖的还原了出来:
爆竹声中分岁罢,呼儿净扫空庭下。
柴心帚细石灰浓,长绳倒拽周遭书。
书得团团米囤圆,满庭小圈复大圈。
圈中致祝无躬事,第一先书有年字。
尽教禾黍多禳禳,千斯仓与万斯箱。
明年米囤大且长,塞破屋子堆上场。
该诗语言淳朴,却将苏州百姓“书米囤”时的心理生动地刻画了出来。除夕夜亥时和子时交接之时,正是辞旧迎新的关键时刻,若是家中有未出痘小孩的百姓则会抱起小孩卧于灶下,用红帕蒙住小孩的头部,天亮始抱回卧室,民间有说法这样就可以出痘稀少,俗称之为“叛花”,这是因为民间称出痘为出花之故。除这种办法外,民间还盛行撒黄豆于帐顶,或用红绿线穿黄豆两三颗置于帐中,都可以减少出痘数量和概率。
或许只有做完这些,古时苏州百姓才会安心睡去,静候新年降临。
愁予
【本文原发吴文化博物馆微信公众号,经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