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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澤雄/文
一
2003年,美国电影学会评选出百年电影史上的50位英雄和50位坏人,格雷戈里派克在《杀死一只知更鸟》中饰演的律师阿提克斯芬奇荣膺电影史上的第一英雄。
这和一般大众的味道不同,评委是一群绅士。
按照世俗标准,古董离英雄之气很远,观众都想敬佩他的君子风度。
故事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年近百岁,妻子去世不久的阿提克斯芬奇独自抚养了孩子。 吉姆和斯科特。
他住在阿拉巴马州的梅冈,是一个只有一辆出租车的南方小镇。
他不是一个“穿着美利诺毛料西装”的大律师,家境只比邻居好一点,日常工作是处理财务纠纷,优势是“把遗嘱写得滴水不漏,谁也不想钻空子”。
一些生计困难的当事人将土特产作为律师费。
古董说:“每个律师在他的一生中至少会遇到一件案子,对他自己影响很大。
“现在,他遇到了为年轻黑人汤姆罗宾逊敲诈强奸犯的罪名。
如果辩护失败,根据州法,汤姆将被判处死刑。
古董的法庭辩护虽然缺乏熟悉社会的大律师特有的强大和狡猾,但不失严谨。
他抓住一个漏洞,弄清了真相。 原告梅耶拉的脸被打了,证明是左撇子干的。 汤姆左手有严重残疾,原告脾气暴躁的父亲尤尔正好是左撇子。
所有没有偏见的法庭旁听者,都可以借此轻松还原真实事件。 也就是说,不输给寂寞的梅埃拉先诱惑汤姆,汤姆拒绝时,尤尔看到汤姆逃跑后痛打了女儿一顿。
由于当时美国南方对黑人的种族歧视盛行,白人女儿诱惑黑人并不违法,但会丢面子。
因此,尤埃尔与女儿共谋,坏人先告汤姆强奸。
派克饰演的古董,有着动人的真挚和雄辩。 他在法庭上辩护了九分钟,构成了表演艺术的经典段落,但很遗憾没有任何作用。 由12名白人男性组成的陪审团判定汤姆有罪。
古董掩饰不住沮丧。 他热心地告诉汤姆,不要放弃。 我们也可以上诉。
汤姆绝望了。 当晚,他在逃跑中被警方击毙。
古董的辩护终于以失败告终。
最后一集,发生了白人中的“人渣”尤尔趁着夜色袭击古董孩子们的趣事。 幸运的是,有个隐藏的邻居赶到,救了两个人,让尤尔成为了刀下之鬼。
这一结果符合观众的正义期待,但不应视为正义的延伸。 这就像民间的因果报应,虽然会给故事带来满意的结局,但不会给阿提科斯的律师业绩和英雄气概带来荣誉。
如果认真追究的话,孩子遇到危险也和Atic的判断错误有关。 尤埃尔多次威胁报复,但阿提克觉得这只会吓唬对方,不足为奇。
那么,阿提克斯芬奇律师为什么是英雄呢?
考察古董的辩护姿态,也缺乏英雄的成色,他太温和了。
美国司法审判实行陪审团制度,辩护人和检察官在法庭上的唇剑,实质上是陪审团的争夺:有罪还是无罪,陪审团说了算。
这就要求律师使出全身解数,释放出超强的能量。
有一部以律师为题材的电影叫《制造雨的人》。 也就是说,它展示了律师呼风唤雨的能力。
巫师般的蛊惑力,台风中心的气氛,不是以无可非议的风格装饰,而是优秀律师努力争取目标,司法制度不仅屡禁不止,而且屡受鼓励。
有同样题材的电影《马歇尔》。 黑人律师萨古德马歇尔年轻时为类似事件辩护时,手里不断挥舞着棒球棍以加强感染力。
为了赢得陪审团,他在结束陈词时施了小法庭巫术。 每次指出对自己当事人不利的疑点,就用手中的钢笔往杯子里注入一滴墨水—— (没有人指责他表演过度,马歇尔日后成为联邦最高法院第一位黑人最高法院法官。
说明了法律界承认其司法技术和高尚的人品。
古董不是这样的。 他太有规律了。
检察机关咬了铅笔,随便拿他的当事人开玩笑时,他一次也没有提出“反对”。
轮到他发言时,他的声音缺乏变化,肢体语言也缺乏节制。
只有一次,他极其悲愤,只是伸出两个手指,朝着那两个白人冤大头的位置,轻轻地摇了摇。
老实说,律师拒绝表演,就像政治家只讲原则,是似是而非的品质。
私下里承认,律师当然应该通晓煽动之道,就像政治家必须精通妥协之术一样。
此外,古董充满关怀的表情也与成功律师的通行方式形成鲜明对比。
以另一部电影《民事诉讼》为例。 考虑到约翰特拉沃尔塔饰演的律师也是充满正义感的民权斗士,这种观点值得多听。 他说。 “我们没有感情,也没有同情客户的处境。
我可以说句公道话吗? 这有什么关系? 事实上,在我看来,与当事人一起痛苦的律师只会对当事人造成很大的伤害,为此他应该被吊销律师执照。 那是因为会欺骗他的判断。
对他的当事人来说,判断模糊的律师就像醉酒医生一样没用。
单从结果来看,似乎过于体贴而变得“判断模糊”,但当事人因判断力不足而败诉的律师,即使道德高尚也不能被视为英雄。
二
律师就是这样的职业,离不开成败谈不上成果。 此外,我们不应该用智慧来评价道德。 律师是一种尊重功利、拒绝超脱的职业。 面对命运般沉重的挑战,超然的是渎职,在意的是履行圣职。
因能力不足而充满老妪心的老好人,上法庭是错误的。
律师的专业素养、司法谋略、随机应变能力,应该具有改变当事人命运的法力,只有发挥其法力,努力使之有效,才能论证律师的职业道德。
当然,如果你明显在司法不公正的地方,你会做别的事情。
那么,律师阿提克斯的判断力是错的吗? 其实,他也没有“晕血”。
他属于罕见的智慧英雄,可以将卓越的正义心、旺盛的道德感以及对世态人心的清晰洞察融为一体。
他的失败绝非能力不足,而是遭遇到一个强大外力,该外力是如此蛮野,无论阿蒂克斯多么出色,失败都注定横陈面前。
用阿蒂克斯自己的语言,该外力就是“一种丑陋的假设:所有的黑人都说谎,黑人就是不道德的种族,所有黑人都对白人妇女心怀不轨。
他们以为统一口径,再加上这个假设就能为所欲为”。
而司法不公则体现在,有权做出判决的12名陪审团成员,只能由白人男性组成,他们正好是该假设的坚定支持者,法庭给了他们“统一口径”的机会,便于他们“为所欲为”。
观众看到,阿蒂克斯不是那种逮住机会就要做英雄的人,假如可以躲开,他也会做出理性人的正常选择:与风险保持距离。
他替汤姆罗宾逊辩护非出自愿,而是来自泰勒法官的嘱托。
泰勒法官对汤姆有所同情,但出于法官克制和中立的职业天性,他无权流露司法倾向。
他请求阿蒂克斯任此苦差,已经曲折表明了心迹。
阿蒂克斯“希望自己一辈子都别碰上这种案子”,但既然接受了委托,就绝不敷衍塞责,哪怕自知必输无疑,也以积极态度面对。
所谓“知其不可为而为”,指的正是此心此志。
他向绝望中的汤姆提到上诉,并非一个安慰性许诺,他的确想通过上诉把案子打到上一级法院。
正因为具有坚韧的意志,他才放弃“毕其功于一役”的虚幻念头;他不盲目相信胜利,但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可惜,汤姆的逃跑使他的雄心落空。
下面谈到的事实,最能见出阿蒂克斯与众不同、高出众侪的英雄本色。
如果回想从文学作品中读到的英雄故事,我们会发现一个大致规律:英雄都是外乡人。
无论传奇史诗里的浪漫骑士,还是西部片里的独行枪手,他们实施英勇行为时的身份,都是一个个陌生来客。
他们的事迹固然了得,但也较少世俗羁绊。
他们像一条条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在某地留下一段传奇后,还能保留拂袖而去的自由。
这份潇洒往还的便利,常会增强英雄的神秘感和传奇性。
总之,除了施展自己的技艺和勇气,他们无需顾虑太多。
律师亦然,影视作品里为民请命的大律师,几乎无一不是来自遥远异乡,通常来自大都市。
之前提到的《马歇尔》 里就有类似情节,还可以提及另一部类似影片《天使的堕落》 ——审判地点同样在实施种族隔离制的美国南方,同样是数名白人少女诬告数名黑人少年强奸,
而同样构成的陪审团再次一致判决黑人有罪——片中蒂莫西赫顿扮演的英雄律师,即来自纽约,他还对大卫斯特雷泽恩扮演的一位同情黑人的当地法官表示了担忧,法官苦涩地回答:我可以放弃法官,改当律师。
阿蒂克斯的处境完全不同,他从事辩护的地点就在自己的家乡小镇,他的家族世世代代居住于此,他日后仍将生活于此,而他的英雄行为,并不为本地人认同。
他向女儿斯考特解释自己的原则:“我在接受他人之前,首先要接受自己。
有一种东西不能遵循从众原则,那就是人的良心。
”这话着实伟大,付出的代价也着实沉重:不是虚幻的“千万人”与他作对,而是切切实实的左邻右舍,日复一日地对他指指戳戳,他的一双儿女还得在学校里受到侮辱和敌视。
他虽无愧于心,落在别人眼里,却是一个卑鄙小人,被贴上“爱黑鬼者”的标签。
对此,他抱怨无路,解释无门,他甚至不能远走高飞,他受到的鄙视将是长期的、琐碎的,而他除了内在的良心,什么回报也得不到。
在他视野所及之处——如果自己孩子和某个邻居不算——没有人把他视为英雄;至于视野之外,他的事迹无人过问。
而只要他放弃辩护,或用敷衍的态度走过场,他之前失去的一切将如数归来。
律师虽是一个常遭耻笑的职业,但当机遇凑巧,为民请命的律师也会让人联想到骑士品格。
不过两者仍有致命区别:骑士的传奇里总有一位美妙姑娘,律师意欲捍卫的对象,却是世人眼里一个十恶不赦的败类,人们非得隔着一段艺术时空,才可能把他还原成一只音色曼妙的知更鸟。
而在事件现场,知更鸟已被射杀,捍卫知更鸟权益的律师,则以助纣为虐的邪恶形象,受到约翰、玛丽们的持久诅咒。
事先知道这份诅咒,知道自己“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仍不改初衷,这才是阿蒂克斯的担当。
三
观众借助一双儿童的眼睛,才看到了阿蒂克斯。
影片对同名小说原著相当忠实,叙述者都是阿蒂克斯的女儿斯考特,一名7岁左右,有着假小子性格的小姑娘。
银幕上关于阿蒂克斯的一切,均在斯考特和她哥哥吉姆的视线之内。
如果对《杀死一只知更鸟》 的内容毫不了解,那么,在故事进展到三分之一时,你可能以为题材是关于青春成长。
这是一个少见的叙事结构,在故事层面,出现了两组故事线,一组是三个孩子——斯考特、吉姆和他们的夏日伙伴迪尔的友谊和历险,“历险”当然也不乏孩子气。
孩子的故事占据了相当篇幅,它与支撑主题的阿蒂克斯辩护,并未构成丝丝入扣的呼应,在某些场合,斯考特们的历险还起到了离散主题的作用。
就是说,这是一种结构上的险招,稍一不慎,会使叙事出现无谓分流,妨碍观众对严肃主题的聚焦。
我们很容易认为,司法审判作为一个高度复杂、布满暗礁的文明场景,一个孩子无法领略精微;由孩子——哪怕他具有神童特质——来概括律师的伟大,会带来认知上的缺憾,正如我们想了解爱因斯坦的科学,
不太可能去请教一个裁缝。
另一方面,如果作者别具匠心,这个别致角度又可能带来意外发现,使银幕体验充满惊奇。
一道发自孩子心灵的柔光,带着灵异和娇嗔,像一道黄昏的斜阳,悠悠地抹在阿蒂克斯身上。
在此之前,观众似乎从未借助如此柔嫩、细腻和天真的视角,来打量一位良知英雄。
在斯考特率真直白的叙述下,阿蒂克斯展示英雄的方式,循着一条相反路径:他厌恶成为英雄,更愿意做回平凡。
置身家常邻里间的阿蒂克斯,经常像一名“情商老师”,他不会伤害任何人,不惜取悦任何人,面对隔壁一个叫人头疼的刀子嘴老太,他也有办法讨她欢心。
说到那个办法,简直就是昧着良心地谄媚,他竟然称赞老太“看上去像一幅画”。
每当孩子流露出不恰当的优越感,阿蒂克斯必加制止,而方式总是既闪烁着父爱的辉光,又包含生活的哲理。
他会和斯考特平等探讨折中和妥协之道,于不动声色间让孩子明了换位思考的道理:“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
”说到“射杀一只知更鸟”,本来也是父子闲聊,儿子吉姆到了学习射击的年龄,阿蒂克斯提出了一个原则:“我宁愿你们在后院射易拉罐,不过我知道,你们肯定会去打鸟。
你们射多少鸟都没关系,但要记住,杀死一只知更鸟便是犯罪。
这种鸟对任何生物无害,还能用优美的歌声给大家带来美好。
”
站在职业角度,中年律师理应是对人间丑恶最为了解的人,即以阿蒂克斯擅长把遗嘱写得“谁也别想钻空子”为例,除了对法律的娴熟了解,还需要对人类家族成员间争权夺利的伎俩具有全面透彻的了解。
因此,阿蒂克斯某些善良过度的举止,我们只有结合他的苦心,才能准确解读。
他有次对孩子说:我真希望你们永远不知道人间罪恶,可惜做不到。
他不便什么话都对孩子和盘托出,他禁止孩子培植仇恨,曾告诫女儿:“这次和以往不同,这次我们不是和北方佬打仗,而是和我们的朋友抗争。
不过你要记住一点,不管酿成了怎样的深仇大恨,他们仍然是我们的朋友,这里仍然是我们的家园。
”
他绝不是徒具善良,他只是避免付出过于高昂的代价:让孩子内心蓄满仇恨,就是他最不愿承受的代价。
在正式开庭的前夜,阿蒂克斯获悉汤姆将被临时押解到本镇,他顿时预见到了危险:有人会袭击监狱,暗算汤姆。
接下来的场景,几乎是我在银幕上见到过的最勇敢行为:他默默地从家里取走一只落地灯、一块接线板、一本书,驱车来到监狱外,用一种类似“关云长秉烛读春秋”的从容气度,安坐门外,静候一伙白人流氓的滋扰。
力挽狂澜的意志,不动声色地流淌在书生意气之中。
不用说,若非对人性恶的本质有着充分了解,他不会提前坐在那儿。
在小说的题记栏,作者哈珀李引用了查尔斯兰姆的话:“我想,律师也曾经是孩子。
”兰姆的本意,倒并非指向阿蒂克斯这样的英雄,但我认可作者的寄托。
一位不失童心的司法骑士,记忆中的英雄父亲,他的良知像知更鸟的啁啾一样婉转动人。
作品明显带有自传属性,这位只写过一部小说的女作者,描述的正是自己的父亲。
美国历代中学生都读过《杀死一只知更鸟》 ,但我们无法否认银幕的神奇,电影的影响更大。
这主要归功于演员格利高里派克的精湛演技,他也凭此片摘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
笔者对表演之道缺少了解,和大多数观众一样,我只能享受成功的表演,无能探究表演的奥秘。
我听说,使表演如此成功的原因之一是,演员派克老师正好是一名在价值观和日常生活中都像极了阿蒂克斯的人,他说过这样的话:“我不需要刻意去演,因为这就是我心中的声音。
”
这是难得的幸运。
通常,律师角色需要些不按常理出牌的邪乎气,形象过于正直美好,很难讨观众欢心。
我们提到的类似影片《马歇尔》 和《天使的堕落》 ,就不太成功。
但阿蒂克斯是个孤例,他让观众最难忘怀的,是他落寞无助的神情,是他强行抚腰站立的身影,是他射杀街上那条狂犬时,眼镜不时滑落的那份狼狈。
他原是一位刻意摆脱英雄气的凡人,若非听从良知的召唤,他只想平凡地度过一生。
他太真实了,角色与演员,现实与银幕,浑然为一。